錦瑟何必無端五十絃

------論錦瑟中的正負意象

一. 緒言

錦瑟無端五十絃，一絃一柱思華年。

莊生曉夢迷蝴蝶，望帝春心托杜鵑。

滄海月明珠有淚，藍田日暖玉生煙。

此情可待成追憶，只是當時已惘然。

一首錦瑟詩，千多年來，迷惑了幾許心靈，也害苦了多少尋章摘句之士。作者已去，再多的考究也是徒然，對於這些千古無定案的作品，最理智的做法，是以俄國形式主義去解構。

俄國形式主義者主要從語言角度探求文學的特質，摒除了作者身世、寫作意圖、時代背景等複雜而又沒有定論的枝節，所以以俄國形式主義去讀錦瑟一詩，最能突顯此詩的文學特質。

文學是語言藝術，語言是詩的媒材，但詩不祇是語言的表層結構與意義而已。詩更是存在於此後面的深層結構與意義，這就是詩的意境。所以本文會從語言層面，分析詩中意象如何構成詩中意境。

 

 

 

二. 錦瑟中的正負意象

    本文嘗試以正負意象為切入點，探討錦瑟詩的文學特質。

錦瑟無端五十絃，一絃一柱思華年。

    錦為上等絲織品，花紋極美；瑟為古樂器。所謂錦瑟，是說瑟上雕了極美的花紋，如錦一般。表面看來，錦瑟是一個正面意象。但這個看法並不全面，我們必須從文化功能的層面才能完全掌握這個意象的真正含義。首先，錦瑟之聲「適怨清和」，在傳統詩歌中，多用以聯繫負面事物。其次，傳統文人多以「斷弦」喻喪妻，例如白居易＜＜甲去妻後妻犯罪請用子蔭贖罪判＞＞中說：「王吉去妻，斷弦未續」，李商隱的＜＜回中牡丹為雨所敗＞＞中有「玉盤迸淚傷心數，錦瑟驚弦破夢頻」的詩句，都是以錦瑟描述負面的事物。所以，從文化層面看，錦瑟絕對是一個負面意象。和錦瑟一樣，驟眼看來，「無端」似是一個中性意象。可是，只要從語言功能層面分析，就會發現「無端」其實也是一個負面意象。「無端」的基本義是無來由，無特別具體固定性之意，也就是說，詩中之情，不是因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景某些物而引發的。也可以說「無端」是指無始無終無頭緒，但是一切感情思緒本來就應該是有源頭、有端的，現在說成是無端，是否百感交雜，萬般愁緒、欲語還休；抑或是言不達意、言不盡意，所以乾脆來個「無端」？如此看來，「無端」絕非一個中性意象，而是傳達了作者內心深處一個不可言傳的負面意象。

「五十絃」和「一絃一柱」本來都是中性意象，但因緊

接在兩個負面意象之後，不得不披上一層薄薄的、輕輕的負面意思。

「思」在中國文學裏絕大部分被用作負面意象，什麼家

國之思、往昔之思、故人之思，全都是哀怨悱惻，纏綿繾綣的，所以緊接的「華年」（意指美好的歲月）雖然是一個完全正面的意象，卻並不能扭轉詩句帶來的迷離景象，反而與句中三個負面意象形成反襯，增強了詩句的哀艷悽斷。

詩的首二句明白如話，但只要從文化功能層面及語言

功能層面分析「錦瑟」、「思」、「無端」等意象，就會發現詩中飽含著一種美妙意境。

 

「莊生曉夢迷蝴蝶，望帝春心托杜鵑。」

蝴蝶翩翩起舞，本是愉快美麗的情境，可是卻遇上了「迷」，令這個情境疑幻疑真，不知是真是假。還要來一個「曉夢」，那就更加恍惚飄渺了。如果再看深一層，這句是從「莊周夢蝶」的典故而來，那就更令此句添上朦朧之美，所以這句詩把正面意象如蝴蝶與負面意象如「迷」「曉夢」結合起來，構成了一個迷離的境界。

從語言層面看，「春心」和「杜鵑」兩個意象本來都是正面的，可是這句詩原來是化自望帝的典故。望帝是古代蜀國的皇帝，據說死後魂魄化為杜鵑鳥，春天時鳴聲極為哀切，所以在文化層面看，全句詩的意象都是負面的。運用了莊周夢蝶和杜宇化鵑這兩個既美麗又傷感的典故，利用時間和空間的交叉轉換，現實與往昔的強烈反差，使讀者經歷了一個美的佔有到失落的過程。莊周夢見自己化身為蝶，物我兩忘，醒來卻是南柯一夢；望帝死後，魂化為鵑，對著故鄉，啼血不止。這種糾纏著的情感，就是正負意象交織著所帶給讀者的那一種魂牽夢縈的感覺。

 

「滄海月明珠有淚，藍田日暖玉生煙。」

滄海這個意象，使人想起「滄海遺珠」、「滄海一粟」、「滄海桑田」，包含著一種遼闊、捉摸不定的意思，是正負相雜的意象，但放在這裏以帶引此兩句詩，我認為還是正面意義佔多，至於「月明」、「珠」則明顯地是正面意象。在這許多優美的意象後面，卻來了一個「淚」，而且這「淚」背後還有深層的意義。相傳南海中有一種鮫人，哭泣時流出的淚滴就是珍珠。這一連串的正、負意象結集一起，就構成了一個迷離惝恍的境界。想想月本來是天上明珠，珠又似水中的明月，鮫人泣淚，顆顆成珠。皓月落於滄海之間，明珠浴於碧波之上，互相輝映，構成一幅高遠皓淨孤寂淒清的奇異景象。

「藍田」、「日暖」、「玉」都是極為正面的意象，這些意象放在一起，給人一種極為明麗、溫暖的感覺，可是最末卻又來一個虛無縹緲的意象------煙，令到承接上句而來的糾纏不清，迷離恍惚之情更添神秘感。正如王蒙所說，這兩句詩令人神游滄海藍田，神交明月暖日，神感珠淚玉煙，又高貴又無奈，又闊大又幽深，又迷離又生動，又阻隔又親切。就是這多種互相矛盾的感情糾纏在一起，使得千古以來人們為之讚嘆，我們不必理會詩背後是悼念亡妻，抑是傷心政途，單是從文本本身去欣賞詩人通過優美的文字，製造了令人如此膠結的共鳴，已是唏噓不已。

 

「此情可待成追憶，只是當時已惘然。」

詩意到此，詩人之情，已化成一片混沌莫名，所以這個情是負面的意象，緊接著的「可待」、「追憶」兩個正面意象為詩人帶來了希望，於是詩人又重燃起信心，可是最後一句的「只是」、「惘然」卻又為希望帶來失落。感情反覆不定，若有若無，似煙似淚，或得或失，正是這首詩最終帶給讀者的感覺。

 

 

 

 

結語

全詩建立在相反相對的正負意象上。詩中有許多正面美麗的意象，如華年、蝴蝶、明月、珠、藍田、日暖、玉；也有許多負面的意象，如錦瑟、無端、思、夢、迷、望帝、春心、杜鵑、淚、煙、惘然。于是「追求、熾烈、美麗、繁華、溫馨、寄託、執著」與「落空、隔絕、哀愁、破滅、清冷、虛幻、迷惘」互相交織，在一片矛頭逆折的衝突中，造成全詩一種迷濛的意境美。

歷來註釋或研究李商隱詩的學者，如釋道源、朱鶴齡、程夢里、馮浩、張爾田、蘇雪林等，或多或少都有一種傾向，喜歡把李商隱詩與當時的政治背景與人際關係結合起來研究，而且往往走得很遠，變成了主觀的臆測。

正如我在開首所說，這詩是一個千古謎團，如果強行要揭開它的真相，非但無法做得到，也會令詩意盡失，所以倒不如以俄國的形式主義的方法去吟玩觀賞，拋開所有悼人、哀已、傷時的穿鑿，純就文本本身去欣賞，像坐看海外仙山，縹緲詭譎，華美淒麗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參考書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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